她幾次下筆, 想到這句便心痛難忍，最終沒有寫下, 便只好口頭跟他要了, 這麽多人, 這麽多敵人，她能忍住。

笑面醫生和沈從都微微偏了偏頭。

樓明玉眼中微不可查的, 一瞬間閃過一絲驚訝，眼底飛速閃過一絲疑惑，這些情緒轉瞬消失，就好像從未出現過。

“莫鐸的……心臟嗎？我知道了。”

李今念攥緊了拳頭，壓抑著情緒, 轉身離開。

雙方老大回到了火車內，兩邊人馬緊繃了兩小時的神經總算可以短暫的稍稍放松了下來，他們都知道依照現在的談判架勢, 雙方不可能會開火, 但彼此的敵意太大, 自然無法放松。

靜靜趴伏在鐵軌上的兩列火車內飄出陣陣食物香氣, 廚房正在開火，吃過午飯後, 就開始休息, 度過讓人精神不濟容易犯困的午休時間。而兩塊活動板仍然接觸在一起, 但始終沒有人從中間走過。

李今念和笑面醫生分析中午的談判上樓明玉的話中是否暗藏有陷阱, 可以讓步以及不可以讓步的地方……

沈從默默地拿著筆記錄, 以他對凈化區運作方式的了解, 很顯然陷阱當然是有的，而且有很多，他一聽就聽出來了，李今念和笑面醫生絕對發現不了，因為他們對凈化區不夠了解。

笑面醫生正在說話，於是他的視線從李今念身上轉到了他身上，然後讓他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他第一次聽到了笑面醫生的心聲：

【心臟……心臟……】

什麽？

沈從不明所以。卻聽不到更多了，就好像那只是笑面醫生無意間洩露出來的情緒，但很快被他收斂再深深藏起。

而幸運者號2.0上，同樣針對李今念提出的要求在進行商討。

“我就知道他們這次肯定獅子大開口，果然如此！”

“獅子大開口就算了，他們還要人！”

“我們怎麽可能把人才借給他們，幫助他們發展……”

“可是蟻巢現在不過是從原始社會開始發展，他們怎麽追也不可能追得上我們，等我們拿到了那些東西……”

“……”

樓明玉身邊一群人圍著一張桌子在議論不休，他的眼神卻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他靠著椅背，望著前方，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阻礙，落在了什麽上面。

“總統閣下？”突然有些驚訝地出聲。

所有聲音都靜了下來。

樓明玉回神，順著那一雙雙訝異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抓著扶手的手上——手指在滴血，因為不知不覺中竟然把扶手頭捏壞了，崩裂的塑料割傷了手指。

“沒事，各位繼續。”他溫和地說，用手帕將手指包起來，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因為沈家的事，一直比較沈默的沈鑫站在人群後面，看著總統閣下那張完美的面孔，他們好不容易重新獲得一次機會，他應該專心致志，不應該分神想些有的沒的，但是見過那幅照片之後，他實在是無法不感到困惑。

他的思緒飄到了那天隨同祖父一起到樓家去的日子。

樓家避世後一直住在杳無人煙的北郊，那是一座矗立在凈化區邊緣的城堡，灰色的，外圍的樹木長得張牙舞爪，顯得有些荒涼寂寞。

但其實樓家並不貧苦，曾經統治凈化區一個世紀，在人類還未從地面撤離的時候就已經是當時的政府要員。這個家族早就不知道累積了多少財富，哪怕後來被處決的處決，坐牢的坐牢，大多財產也被充公，但總有藏起來的部分寶藏無人知曉，只不過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一幅罪人的姿態，低調的生活著，免去一些可能會帶來麻煩的可能。

有一個管家出來，然後進去通報，沒一會兒他們就被請了進去。

走過灰青色的雕花大門，皮鞋踏在了紅色的地毯上，低調而奢華的大廳內有女眷和孩子，女人相貌普通，卻很有氣質，兩個孩子則長得仿若洋娃娃一樣漂亮。他們相互的以陌生人禮貌而疏離的打了招呼。

管家引著他們上了樓。

沈鑫在樓梯墻壁上看到了一幅幅相框，相框內是人物照，全都是樓家歷任的總理和總統。誰都會忍不住感到震撼，一個家族，竟然培養出了那麽多位國家領導人，令人當然，最讓人羨慕的，應該是樓家的基因吧。

據說樓家的每一個孩子都擁有很高的智商，這跟他們每一個兒媳婦也都會經過精挑細選，不看家世不看外表，只看智商高低有關，聽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就好像是一個專門為了制造高智商的孩子的工廠。

他從一樓看到三樓，看到了最後一幅照片，然後腳步驀地頓住了。

這張照片比前面的每一位樓家總統都要讓人驚為天人，也比其他人更加年輕，大概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一頭長發全都捋到腦後，露出了整張面孔，飽滿的天庭，挺直的鼻梁，殷紅的薄唇，黑色的眼眸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奇特氣質，即便只是一張照片，都仿佛他在看著他，並且目光憐愛，像坐在王位上的上帝。

沒錯，這應該是樓明玉，但非常奇怪，沈鑫覺得這張照片裏的人和樓明玉好像不太一樣，雖然很像，從發型到眼神都近乎一樣，他也相信像這樣奇特的氣質世界上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出現，但確實不太一樣，甚至……照片裏的人比樓明玉還要更加好看一些。

或許是因為照片修過？

因為沈鑫停下了腳步，走在前面的祖父和管家回過頭，祖父喊了他一聲，沈鑫才回過神來，快步上樓。

“不好意思，那是總統閣下吧？”沈鑫鬼使神差地問了管家這麽一句。

管家說：“不是，那是我們樓家一位已故的少爺。這邊請。”

不是？沈鑫非常驚訝，不是樓明玉，卻和樓明玉長得那麽像？可樓明玉是養子啊，又沒有樓家的基因，怎麽會和一位已故的樓家少爺長得那麽像？不過這個世界上有時候就是有這麽巧合的事，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長得堪比雙胞胎，甚至是不同性別的男女也有竟然意外長得很像的例子出現，只是巧合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只是這張照片和樓家歷任名人掛在一起，可見應該是在樓家非常有地位的人，他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沈鑫有心打聽，但畢竟跟樓家人不熟，恐怕也打聽不出個什麽來。回去後就上網查了查樓家的歷史，樓家歷史從凈化區出現以前到現在，包括如何發家、歷史上的各個名人介紹、在凈化區的一百年統治到大廈傾塌，足足幾百頁。但盡管如此詳細，畢竟是外人記載，所以沒有到事無巨細沒有遺漏的地步，竟然也沒查到那位和樓明玉長得如此像的人的信息。

也是，要是有的話，從樓明玉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時候，早就已經被網友扒出來了。就算沒有樓明玉，以那張照片上的盛世美顏，也會被無數顏狗扒出來瘋狂舔屍的。

如今，看著樓明玉，再想到那張照片，沈鑫想，越看兩人越有一些差別，果然是兩個人。

……

……

下午三點鐘，他們開始第二場談判。

談判內容針對李今念提出來的要求以及蟻巢能給的東西進行再次討價還價。由於李今念要的太多，而凈化區也想要更多，所以仍然沒有談攏。

兩個小時後再次暫停休息。

此時天邊晚霞紅艷，仿佛翻滾燃燒的火焰，然後漸漸化成灰燼，消失在沈靜的灰暗的夜空裏。但在缺少城市燈光汙染的夜空中，不會缺少閃亮的星星。

凈化區的人很少見到這樣的星空，不少人都跑到外廊上爬到火車頂上去看星星，而蟻巢的人更是如此了，白天的光線讓他們感覺眼睛十分不舒服，恨不能鉆回黑暗的地底去，晚上就沒事了，於是也出來看星星。雙方人馬一看，相看兩相厭，各自扭頭回車內，只有各自值班的人仍然在外廊上站崗。

沈從還在外面，他看著中間連接著兩列火車的活動板，再看看車頭和外廊上的站崗人員，慢慢地走著，心想怎麽才能避開蟻巢人這邊的耳目，到幸運者號2.0上去？不，不僅僅要避開蟻巢人，還要避開凈化區的人，去找沈鑫。

沈從等了很久，車廂內很多人都睡下了，沈從還在等，他很有耐心，他想回家。

但他今晚還是沒等到機會。不過沒關系，這場談判不可能這麽快結束，他總能等到機會。

他想回自己的床鋪睡覺，突然想到了什麽，看向了頭等艙。頭等艙的遮光簾拉著，看不到裏面的人到底睡了沒有，但他心裏疑惑，於是走了過去，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裏面傳來李今念的聲音，很清醒，果然沒有睡覺。

他又敲了幾下，那是他的敲門節奏，李今念聽出是他了，便讓他進來。

沈從推開門，就看到李今念點著臺燈，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手上還拿著筆，桌面上有他的那些書，臉上有一些倦意，眼球裏有血絲，眼眶也是紅的。她揉了揉臉，有些勉強地朝他露出一絲笑來，“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覺？有什麽事嗎？”

沈從走過去，發現她居然在做筆記，桌面上有凈化區的法律書、人文風俗書和歷史書，根據這些書，她找到了兩個凈化區說謊的地方，並且準備明天予以還擊。

沈從寫下幾個字：【請去休息。】

“我馬上就去睡了。”

於是沈從就自顧自地給她收拾起桌面來。

“誒……”李今念無奈，“好吧好吧。”由於小蜜太霸道了，她只好起身往浴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沈從看著這張被密密麻麻被劃掉又重新補充的寫滿條款的紙，他一眼就找到了兩條隱藏陷阱，手指動了動，差點拿起了桌面上的筆，但他連忙控制住了自己。他深呼吸了幾口氣，暗念他是凈化區的人，這些不關他的事，而且以李今念這樣的小心謹慎和努力，她也許會慢慢發現的。

這樣想著，他將桌面收拾好，將李今念能用上的書抽出來放在顯眼的位置上。這時浴室裏傳出了陣陣水聲，磨砂玻璃內水霧彌漫，有一個影子若隱若現。他連忙加快速度，離開了頭等艙，回到了自己的車廂內睡覺。

這一夜到現在還不睡的人有不少。

笑面醫生住在第三節車廂，第三節車廂內有舒適的獨立小房間，他聽到住在對面的沈從回來了。微微側了側頭，月光從窗戶外面灑了進來，帶來一方皎潔明亮，也將他象牙白的微笑面具上覆上一層柔光，也有些許灑進了眼眶裏，落進了他的眼眸裏，顯得溫柔得如同破碎的晶體一樣。

第二天，談判繼續進行，有些條款雙方已經談攏了，有些還在討價還價，有些堅決不允，僵持不下。

第三天，天氣有些陰沈，風很大，仿佛隨時要下起大雨。談判在這樣的天氣中繼續進行，在臨近晚餐時間，他們只剩下最後幾項還未完全談攏，由於天上砸下來了一粒粒豆大的雨滴，被迫暫停。

這還是李今念在這個世界這麽久以來見到的第一場雨，也可能是因為她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地底，所以地上有沒有下雨也不知道。

這雨下得很大，雷聲震天，砸在火車皮上，吵得很。它也下得很久，一夜過後仍有小雨。李今念從頭等艙內走出來，便覺得迎面而來一陣涼風，空氣十分涼爽，世界一片灰暗，好像天還沒亮一樣。

樓明玉就是在這種時候，邀請她到幸運者號2.0上進行剩下的兩項條款商討。

李今念也不想浪費時間，便同意了。

沈從作為記錄的秘書，自然是跟過去了，他跟著李今念一步步地踏過中間的活動板，進入了裝載滿凈化區人的列車，心想是時候了。他的心跳加速，卻並不完全是驚喜，迎著他們審視警惕暗藏鄙夷的目光，他竟感覺到有幾分陌生和不適。明明在場有不少人他都認識，還是朋友。

夜色降臨的時候，蒙蒙細雨終於煙霧一樣消散了，談判也終於在此時結束，剩下只等打印合同，簽上雙方姓名。

“不如就在這裏共進晚餐？我想既然選擇了要合作，那麽多了解一下對方會更好。”樓明玉邀請李今念留下吃飯。

李今念本想拒絕，但是還是忍住了，作為一個領導人，該應酬的時候還是得應酬，哪怕對方是個討厭的人。

於是和李今念同行的人都留下來跟這些凈化區高層一起吃晚餐了。

沈從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機會悄悄脫離了李今念他們的視線。

但他不知道沈鑫在哪裏，只能小心去尋找。

可是身在凈化區的車廂裏，他再小心也不可能完全避開凈化區人，他剛剛走進一扇車廂門，就撞上了一個人。和他撞上的那人顯然比他瘦弱，一下子往後退了兩步。

“沒長眼睛——”罵聲戛然而止，被撞的年輕人瞪著他，顯然認出了他是李今念的秘書，聽說是個啞巴，一個蟻巢人，怎麽會在他們車廂裏？

沈從意識到自己來錯地方了，他居然忘了幸運者號越距離車頭近的車型越高等。聽到了眼前這位被寵壞的敵對家族公子內心的惡劣的心聲，他立刻轉身就要離開，卻不想身後的人動作很快，一下子扯住他的衣服將他扯了回來，用力之大，他一個站不穩摔坐在了地上，還一下子關上了車廂門。

“餵，亞利，把他拉進來幹什麽？”他的同伴之一緊張地問，蟻巢人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是病菌啊！

“我早就看這些人不爽了，區區蟻巢人，讓我們這麽憋屈，我動不了李今念，還動不了一個小秘書？”

“被發現了怎麽辦？拜托，現在這種時候，不要惹麻煩啦！”

“膽小鬼，他是啞巴，說不出去。就算被知道了又怎麽樣，他一個蟻巢人鬼鬼祟祟跑到這裏來，搞不好是想暗殺我們，我們只是自衛。快過來！”眼見著他被推開，沈從就要逃走了，他立刻喊同伴。

同伴唯他馬首是瞻慣了，盡管心裏還有些怕，還是過來抓住沈從。

同個車廂裏還有幾個年輕人，年輕人年輕氣盛，又都家世極好，很受長輩寵愛，否則也不能上這趟火車來看熱鬧。只是這幾天看得他們覺得憋屈得很，見有人起了頭，出了事出頭鳥自然要負全責，當即就湊過來。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在這樣並不算寬敞的地方，根本無從發揮。沈從躺在地上，抱著頭，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感覺拳腳雨滴一樣密密麻麻地砸在身上。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罪魁禍首出聲：“欸，等等，把他的手拉下來，我看看他是長什麽醜樣子腦袋包成這樣。”

沈從猛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冰寒籠罩住了全身，他冷靜的大腦突然感覺到一陣恐懼，如果臉上的布被扯下來會怎麽樣？他這張臉會暴露在這群人面前，他們立刻就會認出他，然後呢？然後他就成為了凈化區的大笑話！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了沈豪，沈豪正站在不遠處，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於是他用力地抱著自己的頭，劇烈地抗拒，不讓腦袋上的布被扯下來。可這麽多只手腳，他哪裏防禦得過來，很快雙手被拉開了，布頭被扯住了，一圈又一圈地從臉上拉開，越來越薄……沈從的心臟往底部沈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冷靜地接受任何事情，無論是被舍棄，還是被替代，他都覺得這很符合邏輯，是對家族來說最好的選擇，可是現在他發現他並不如自己想的理智到冷血，至少他還很在乎自己的尊嚴，只有尊嚴絕對不能被踐踏。

李今念踐踏過他好幾次，可比起李今念，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被凈化區的人踐踏，尤其是這些垃圾。

要在這些人，還有沈豪面前露出真面目了，在這樣狼狽的時候。仔細想想他在凈化區還有什麽？現在連尊嚴都要沒有了，如果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死在蟻巢！對，他此時腦子裏升起了這樣的念頭，沈從，或許對於任何人來說，已經死在了蟻巢是最好的。

頭頂部分已經完全露出來了，眼睛也露出來了，鼻子也快要露出來了，就在上半張臉快要完全露出來的時候，車廂門唰一下被打開了。

“住手！”一聲嚴厲的呵斥，少年們猛然被嚇得停了手。轉頭看去，嚇得臉色都白了，他們的總統閣下和李今念都在門口啊！

沈從慌忙胡亂地把布條往腦袋上纏。

李今念氣得簡直要炸了，她心裏火越大，臉上越冷，她冷冷地看著樓明玉，“這就是你說的‘友好合作’？！”

樓明玉的臉色難看。他身後那幾個這些少年的家長們臉色更加難看。

李今念從嚇白了臉的貴族少爺們之間穿過，來到沈從身邊，伸手從他手上把布頭接過，仔細地給他纏上，扶著他站起身，冷著臉對樓明玉說：“看來我們的談判還沒完，有幾個條款需要重新再商議一番才可以。”

李今念就帶著沈從走了。留下氛圍僵冷的凈化區一群人。

沈從看著她緊握著他的手的手，感受到她柔軟掌心的溫暖，內心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激，就好像在要快墜入地獄的時候被她一伸手拉了起來一樣，情感之洶湧，讓他心臟發顫。

但緊接著，緊張和焦慮取代了這些情緒，他該怎麽跟李今念解釋自己為什麽跑到後面的車廂裏來？

然而，似乎並不需要他的解釋了。

李今念一回到幸運者號1.0上，就放開了他的手，同時讓人把他抓起來了。

“你真是嚇到我了，”李今念看著他，緩緩地開口，“沈從。”

沈從看著她不再如以往那樣溫和的眼睛和上揚的唇角，有一種剛剛被從懸崖下拉起來，又被一手推了下去的感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